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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会新闻

吉林私搭浮桥案:一个“能人”的过河生意与村庄利益

鲍比 三联生活周刊 2023-08-08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
洪灾拓宽河道,村庄搬迁,村集体弱化,汽车进入乡村……时代变迁让一条河流和两岸生活的关系不断变化。村中“能人”看到河流、土地与桥带来的机会,一步步扩大自己河面上的“事业”,直到因桥而生的利益和怨恨都超出掌控。



文|李晓洁

申诉

2023年7月,黄德义成了振林村的“名人”。

7月刚过了三分之一,黄德义就带领至少三拨记者到达振林村边的洮儿河。正是汛期,洮儿河水面宽度超过百米,浑黄的河水还算平静,偶尔在河面上打一个回旋,翻出白色泡沫般的水花。黄德义站在河边,周围是嫩绿的水稻苗和湿草地,面前通常站着几位记者,拿起手机、相机对准他——一个56岁、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,圆脸,头发是染后的黑色。他不惧怕镜头,衣领上夹着两个小毛绒麦克风,语速很快,从不停顿、迟疑。他用手指指着河面,蹦出几句顺口溜:“摆船有家训:十年九涝,不离河道,开物成务,行舟摆渡。(村民)有钱没钱都过河,利用安身以崇德。精义入神,以通道也。”

洮儿河边(李晓洁 摄)

黄德义嘴里经常冒出几句顺口溜,编排的内容总与摆渡、过河、桥,以及老百姓与官员的对比有关。这些内容,是他平时读《易经》《道德经》和其他杂书的感悟,也构成他过去20多年的生活——一个现实意义上的村中“能人”,看到了河流、土地与桥带来的机会,建起了河上通道,最终因此获罪。

在黄德义的讲述里,他曾在吉林省洮南市瓦房镇振林村一所小学当老师。黄家在振林村的洮儿河段世代摆渡,上世纪90年代末,黄德义用摆渡船渡村民过河,后来建起了浮桥,他说摆船与搭桥的目的都是方便老百姓过河种地。2018年底,他被人举报私搭浮桥、强行收取过桥费用,当年12月,浮桥被洮南市水利局执法部门拆除。但事情没有随之结束。

一位熟知案情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,2018年,正是全国扫黑除恶行动开展的第一年,多个省份公布了群众举报黑恶势力线索的奖励办法。接到黄德义非法搭桥、强行收费、可能涉黑涉恶的举报后,水利局和扫黑办一同前往巡查。浮桥被拆后,扫黑办将线索批转给警方。2019年2月1日,黄德义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洮南市公安局刑事拘留,他自称被拘留近11个月。

拘留刚结束,黄德义就收到洮南市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书。判决书提到:2005年至2014年,黄德义和哥哥在振林村至安全村洮儿河河道私建船体浮桥,拦截过往车辆收取过桥费。此后至2018年10月,黄德义组织家族亲戚排班并规定收费标准:小车5元、大车10元,仍拦车收费。其间,因非法建桥,不同的守桥人被洮南市水利局行政处罚三次,但黄德义等人继续强行收费直到桥被强制拆除,共计收取人民币52950元。另外,因浮桥强行收费,“多次强拿硬要他人财物,造成恶劣社会影响,破坏社会秩序”,黄德义以寻衅滋事罪罪名,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、缓刑2年,其他17人分别被判刑3到6个月不等,皆为缓刑。

与判决书一起到来的,还有黄德义被开除的教职。原本他还有8年就能退休,获得一份教龄42年的稳定退休金。但现在,他没了教职和退休金,失去了一个体面的社会身份,“连亲戚们都怨我”。他说自己这几年一直在申诉,直到6月29日,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他的申诉立案,黄德义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更加忙碌。7月10日,他穿着灰色格子半袖衫,站在洮儿河边,对着镜头喊冤枉。“人民过桥真方便,过了桥给几元,攒够钱把桥搭,公安你为啥把我抓?”他又说了几句顺口溜,重新申明:“我说我没有罪。”

插图:老牛

摆渡船

黄德义与桥的故事,起源于洮儿河。

洮儿河是嫩江右岸最大的支流,也是洮南市界内最大的河流,长度约156公里,与支流蛟流河几乎贯穿整个洮南。两条河流两侧分布着13个镇、67个行政村,河两岸遍布稻田、玉米田。另外,洮儿河还是洮南市与白城市洮北区的界河,在洮南市路段内,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,有三座由政府部门搭建的“合法”的桥——其中两座是公路大桥,一座是限制大型车通行的小桥,它们的辐射范围有限。黄德义搭建的浮桥两端,一端是洮南市的振林村,另一端就是洮北区的安全村。两个村子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,但隔着一条百米宽的洮儿河。如果没有浮桥,驾车到距离最近的镇西大桥要30多公里,过大桥后到对面村子还需要走20多公里。

50多年前,这似乎不是个大问题,洮儿河还不像今天这样宽阔。“以前就是条小河,最宽也就几十米。”檀国义今年72岁,是安全村的老村主任,他告诉本刊记者,当年安全村就在洮儿河河道边,与振林村在河的同侧。上世纪70年代,洮儿河发了几次水,河道不断拓宽,给距离河道最近的安全村村民带来安全隐患。70年代末,安全村启动搬迁,全体村民搬到河对岸。但作为农民重要财产的土地,没办法跟着人一起移动,成了“遗留问题”。

“当时还是集体经济,我们就开会,统计想要河东(搬迁后新村)和河西土地的人数。”檀国义说,按土地面积和人数,最终均分,在河东,每人能分到大约3亩3分地;想要河西土地的人少,均摊面积大——每人能分十多亩。

为了方便村民跨河种地、来往,安全村和振林村生产队集体出资,建造了一条铁皮船用于夏季汛期摆渡。檀国义还记得那条船3米宽、七八米长,一次能站下十来个人。河面上悬着一条铁锁,船上拉一根钢绳,跟铁锁扣在一起,靠人力拉动铁船。两个村庄的人用船几乎不收费,更远处的村民来了,一次给几毛钱,实在没钱也能过。檀国义说,当时河窄,水也不深,除夏季外,河水很少深过腰。枯水期,摆渡船停用,村民就用马车装上农产品蹚水过河。

到了1983年,洮南市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用檀国义的话说是“单干”——土地分给个人,集体经济解体,依靠传统集体管理的摆渡船也被拆了。虽然在那之后,安全村也有几个村民合伙摆渡木船,一次收费1块钱,有重物再加钱,但船总是开开停停,不稳定,最后干脆连木船也没了。

但“单干”之后个体经济兴起,村民对桥的需求是上升的。除了种地之外,做小生意的村民也需要经常往返于两岸,赚取一条河流带来的价格差。越国友是振林村人,与黄德义同属村二队。“单干”后,他在村里开了家超市。用他的话说,河对岸属于白城,修了铁路、公路,便利的交通意味着更多的致富机会、更便宜的商品。而河这边振林村的商品要加上交通成本,价格比平安镇、白城市贵点。越国友几乎每周都要去河对岸的平安镇进货,虽然上世纪80年代大部分靠马车涉水过河,但偶尔水大,“有条船肯定更安全”。

黄德义在振林村的家(李晓洁 摄)

黄家第一个从河流中看到机会的人,是黄德义的父亲。老村主任檀国义说,大概在九几年,黄父是振林村二队的队长,“他问我,要不要一起投资造一条摆渡船,收点费,我说我没钱投资”。两三年后,黄父凑够了钱,造了条铁船由他的儿子们摆渡。

摆渡的主要任务交给了儿子黄德义。黄德义是黄父的第四个儿子,被村民称为“黄老四”。1967年出生的他,初中毕业后,18岁就在振林村小学做民办老师,后来又通过考试,获得中专文凭,是兄弟姐妹中学历最高的一位。关于黄德义摆船的具体时间,一些村民记得是在1998年发大洪水后。那是一场漫出洮儿河道、淹没了太多农田的洪灾,“哪儿都是水”。水过之后,洮儿河河道拓宽了不少,汛期想过河,成了一件更麻烦的事。黄德义和哥哥有了父亲投资的铁船后,开始在洮儿河摆渡,依然是手拉绳索过河。越国友坐过那条船,他记得没有生产队的集体船大,本村村民过河基本不收钱。“带重东西的,可能收五毛一块,两三块的也有,(估计)一天能挣一百多。”这在当时算一笔不错的收入。

和父亲一样,黄德义也是兄弟姐妹中最早显现出商业头脑的一位。除了教书、与家人摆渡,他还趁空闲做点小生意。振林村和安全村多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,黄德义年轻时,经常骑着一辆小三轮车,里面装满酒、日用杂货,在附近几个屯子流动卖货。一位村民记得,黄德义还收购过木头,拉到板材厂去卖,赚差价。“他闲不下来,什么买卖都做。”

《活着》剧照

浮桥

摆渡船终究不是一个稳定的、能做大的生意。船有限重,只能拉点粮食种子、化肥、自行车和摩托车。汛期之外,村民依靠牲畜,依旧能蹚水过河。因此,黄德义的摆渡船,没有持续几年。

但村民过河的需求,并没有因为船的消失而降低。对于以农业为主、没有其他特色产业的白城乡村来说,21世纪初是一段经济上行时期,村民的出行频率、方式都在发生变化。越国友回忆,他的超市生意做得不错,成为镇上第二个买手把式三轮车的人。他经常开着三轮车去河对岸的平安镇,或者更远的白城市进便宜点的货。不只是百货,城市里的粮食种子、化肥农药也比瓦房镇便宜。他成为周边几个屯的供货商,偶尔还卖点牲畜饲料。但洮儿河振林村段依然没有桥,距离振林村最近的,依然是30多公里外的镇西大桥。

除了做生意需要外,越国友还观察到,离开村子去南方务工的人、到城市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,农民也越来越依赖机器春耕和秋收。“1993年,整个村就一台农用机械设备在村干部那儿,1999年以后,村民陆续用机器种地了。”越国友说,每年4、5月开始的春耕和9月底开始的秋收,刚好是洮儿河化冰后与结冰前时期。“水小的年头还好,机器能过河,水大了,安全村过来的机器就得绕远路,单程多花一小时,没桥多不方便啊。”

《山海情》剧照

或许是意识到车辆、农用机械设备以及村民个人外出活动增加的需求,2005年,黄德义的“摆渡”事业再度启动。他出资与两个哥哥造了三条铁皮船,连一起横在洮儿河河面上,成了一座简陋的浮桥。桥面不宽,只能过中小型车,承重不超过10吨。一位村民记得,有时候车辆太重,桥身下沉,河水漫上来的“呼啦”声让人害怕。

这座浮桥成为黄德义“事业上升期”的开端。他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,哥哥和侄子值守浮桥西侧,收取车辆过桥费1~10元不等。不止振林村,河西一侧三四个乡镇的村民慢慢都开始从浮桥进城。河东侧,也有跟安全村一样因河流改道、遗留土地在对岸的村民需要种地。有村民觉得,“走浮桥省时省钱,还能省下走正经大桥遇上交警的麻烦”。

桥最热闹的时候,是春耕和秋收的农忙期。越国友告诉本刊,农忙时,河东的村民一天至少要去两趟河西的地里,来回过四次桥,带重物还要加钱。东北地区的秋收包给来自南方的收割团队。一到9月底,红色的小型收割机排队过浮桥,像是一只只瓢虫在小路上爬行。这些外地车辆过桥,基本都要收费。越国友估算,即使在10年前,农忙时黄德义每日收费也能接近千元。

浮桥只是黄德义生意版图的一部分。1998年大洪水过后,洮儿河河道拓宽,在河套内、河道边留下一些沙滩地。2000年后,黄德义开始在这些无人认领的沙滩地上开荒。当时的荒地没有归属,依靠乡规民约,谁开垦就属于谁。黄德义在沙地上垫一层厚厚的黑土,春天种下水稻,如果汛期不发大水,几个月后水稻就有收成。在以农业为天的村民心中,多一亩地,就有了多一份财富的可能。此后几年,黄德义陆续开荒,再加上在河边买断了一些安全村村民的土地,所有地加起来有20多垧(一垧地10亩或者15亩)。在当地,普通村民只有几垧地,他称得上是种地大户。

一位村民觉得,黄德义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“挣钱”,他为此做了相当多的尝试。在东北,因为冬季温度低,村民绝大多数建平房,用厚厚的墙壁和屋顶抵御严寒。早在十六七年前,黄德义就在村里盖起了二层楼房,单层占地几百平方米。这么大的面积不是为了居住,而是用来做生意。越国友记得,后来有人出资,在那栋楼里跟黄德义合伙开浴池、烧烤店,还卖馄饨、炒面。有一年多,一层还开了歌厅,卖酒,“确实火过一段时间”。但好景不长,村中消费基本都集中在春节前后,这栋楼房很快就破败下去,只剩下楼房一层窗户上褪色的“馄饨、小炒”字样,十多年后还歪歪斜斜地粘在玻璃上。

黄德义在振林村的家,现在已经没有人使用(李晓洁 摄)

虽然有成有败,但黄德义给村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在求财路上的干劲和勇气。“他能想别人不敢想,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儿。”越国友这样评价黄德义的“成功”。

二层楼闲置后,黄德义去距离村子五六公里的瓦房镇建房、买楼,在镇上主街道边盖了一间大平层商铺,租给不同的商家开饭店。越国友推测,黄德义也许是振林村“最富有的人”。说是推测,因为黄德义本人并不张扬。多位村民告诉本刊,黄德义穿着打扮朴素,过日子仔细(节俭),不抽烟、不打牌,还不说脏话,没跟谁起过口角,偶尔喝点酒,是个“正经人”。他的民办老师身份也转入公办,后来还转到瓦房镇一所小学做老师。有时候空闲了,他会骑着电动三轮车回村“视察产业”,看看浮桥。

固定浮桥

7月14日,本刊记者来到黄德义曾经搭桥的洮儿河边。这天刮起大风,断断续续下雨,河水有点急地冲过河岸,即将漫堤。百米多宽的河对面,隐约能看到两处凸起的土堆,那大概就是5年前浮桥的位置。振林村靠近河岸的杨树林里,涂了红漆的几条铁皮船横躺在几棵树中间。

9年前,这些躺着的铁船是黄德义升级浮桥的主要构件——原先的浮桥承重力弱,不能过大型的货车、拉粮车,做不了多少农忙时节的生意。2014年,他用十多条铁船做桥面,十多根一人抱粗的钢管做柱插入河道,在洮儿河河面上搭起一座固定的浮桥。桥一年四季通行,24小时有人值守。振林村一侧的桥头,专门搭起一间小彩钢房,黄德义家17个亲戚轮流在房内守桥。根据洮南市人民法院的判决内容,黄德义17个亲戚共计6户,每户每月在桥上值班收费一天,这一天的收入属于各户自有。剩下24天,黄德义雇一户亲戚值守,每月给亲戚1000元,收到的过路费属于自己。

浮桥开始具备一个微型商业组织的运作方式,背后是村民对桥的需求仍在增加。白城乃至东北的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,浮桥升级后,越国友见过能承重20多吨的货车拉粮车过桥。他听一位货车司机说,空车过桥收费50元,载重过桥收费100元。即使如此,算上绕远路的油费和几个小时,过桥也更划算。越国友说,外地粮贩子往年绕远路收粮,会把路费和时间成本算在村民头上,河西侧的玉米,一斤压价一分钱,一垧地就少收入百十块。有了桥,压价情况也有好转。

另一方面,更加私人、多样的过桥需求在增多。比如附近村民去白城市医院看病,外地人到瓦房镇吃一家好馆子等。在白城市,我乘坐过几辆出租车,司机都走过黄德义的浮桥,每次过桥费5元,乘客的车费能少付七八十元。经常在洮儿河边捕鱼的李大军告诉本刊,他曾在桥边观察过过往车辆,10分钟至少过10辆车,80%以上是小轿车。有时碰上农忙或者节假日车多,“两边道上车得排出两三里地,一天收费几千块,你说挣不挣钱?”

下雨涨水后,河滩也没淹了一部分(李晓洁 摄)

采访中,几乎所有村民都认为浮桥生意是高需求、高收入。那几年,洮儿河河段上,一些模仿黄德义浮桥架构的其他桥也出现了。洮南市水利局工作人员董军接受采访时提到,从2007年开始,当地发现洮儿河上非法建桥至少11座。2016年前后,洮儿河上浮桥数量最多,共有7座。

葛建国就在2016年建起了浮桥。他今年52岁,在洮南市福顺镇富裕村做辣椒生意。他告诉本刊记者,几十年前洮儿河改道,富裕村在河东侧遗留了30多垧地,村民想过河种地,如果走最近的满洲岱桥,来回要多走20多公里。葛建国曾走过几次黄德义的浮桥,他大概看懂了那座桥的架构,2016年便和妻子找了三个工人,焊了四条铁皮船、十几个钢管柱子,花二十多天、十五六万元架起一座固定浮桥。管理方式和黄德义类似——设置了24小时有人值班的彩钢房和拦桥的铁链,富裕村和桥对岸的杨树村村民不收费,其余小车5元,大车10元,让岳父岳母守桥。

葛建国说自己没仔细算过收益,他的桥每年枯水期会拆下,摆在河道一侧,“不靠这个挣钱”。即使这样,浮桥也被村民举报过强行收费。“被罚过两次,洮南市水利局来了几个人,让我们把桥拆了,说是违反《水法》,不准私自搭桥,还不准收费。我们花一个多小时就把浮桥卸了,钢管柱子留在河里,等风头过去再装上桥,人家也没罚钱。”

相比之下,黄德义没那么“幸运”。2016年4月到2017年9月,他的浮桥三次被村民举报,每次都被行政处罚1万元。董军回应媒体称,发现私搭浮桥,水利局通常是责令整改拆桥,给予行政处罚的不多。但每次水利局去巡查黄德义的浮桥并下达整改通知后,黄德义都没有按期拆桥,因此三次巡查过后,黄德义都交了1万元罚款。

不仅受到行政处罚,黄德义的浮桥在乡土社会也惹出更多争议。首先是收费问题。多位村民告诉本刊,黄德义本人看守浮桥时,他认识的人都不收过桥费,但绝大多数情况下,值班的是他的亲戚。亲戚们都想在值班那天,收取更多费用作为日收入,有时不免得罪一些乡民。还有的村民怀疑黄德义或他的亲戚,为了让村民多走桥,在枯水期的河道上挖坑,阻止村民开车经过。但村民也承认,这只是猜测,没人亲眼看到过黄家人破坏河道。

洮儿河边的稻田(李晓洁 摄)

黄德义商业版图的其他部分,也给他带来麻烦。村民最关心的利益争议是河套荒地。振林村和安全村不少村民说,早年间河套沙地无人管理,荒芜的沙地大多由先占地的黄德义开垦。后来几年,其他村民也在河套附近开荒,跟黄德义因开荒地的多少、边界等问题产生口角。其中一位开荒者李树江也是种粮大户,他与黄德义本是远亲,但因为荒地分配问题不和。据李树江的说法,黄德义因土地问题举报过他儿子。

2018年10月,李树江向白城市水利局举报黄德义私搭浮桥,强行收费,破坏公共资源。此时正是白城市对浮桥管控最严格的阶段。就在他举报黄德义的3个月前,白城市水利勘测设计院编撰《白城市洮儿河“一河一策”方案》,提到洮南市福顺镇、洮北区平安镇等村落存在交通便桥,在河道内设障,存在安全隐患。方案还提出,要“依法清除河道内全部便桥,保证河道行洪顺畅。2018年全部拆除”。也是在2018年10月,白城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到洮儿河福顺镇、平安镇等地段巡河检查,提出在全市范围内清除河道乱占、乱采、乱堆、乱建行为,简称“清四乱”。

葛建国和黄德义的浮桥很快都在这场“清四乱”行动中被拆除。2018年10月底,葛建国和附近一位王姓村民搭建的浮桥被强制拆除;12月底,黄德义的浮桥被拆。洮南市洮儿河156公里的河段内,再次只有三座“合法”的老桥。

桥被拆之后

桥被拆后的这5年,振林村和安全村村民的生活都发生了一些变化。大约3年前,安全村村民把所有土地都包给振林村,不再绕远路过河种地。“太不方便了。”安全村一位村代表王文华告诉我。虽然现在是机械化种地,但对于一些勤劳的村民来说,每隔几天就想去地里看看庄稼有没有虫害、是否缺水。两个村子绕路距离太远,没人愿意再花心思,就低价把地租给了振林村,“每垧地少挣个五千、八千”。一位安全村村民在县道路口开了家超市,她感觉桥被拆后,走县道的车辆少了,超市生意也差了。

6月30日,“吉林一号”卫星拍摄的洮南洮儿河振林村段的河道和周围土地的卫星图,浮桥已被拆除(长光卫星/ 视觉中国 供图)

两个村子亲友间的走动也少了。不少村民提到,刚拆桥的头两年,还有人趁隆冬时节开车过冰河,但有一年冬天,冰不够厚,一对夫妻开车过河时冰层开裂,溺亡几天后尸体才被救援队找到。从那之后,村民们不太敢过冰河了。“亲戚以前一年来往三四次,现在一年可能就走动一次。”

爱捕鱼的李大军曾在浮桥被拆后,花1.8万多元、将近一个月时间焊了条铁皮船,继续在浮桥原来的位置摆渡。他直言摆船就是为了收费,船上能载摩托车、三轮车和轻型面包车,一天就能挣六七百块。但他只摆了7天船,就被水利局发现并且叫停。李大军记得对方说:“桥都拆了,还让你摆船?”他知道黄德义当时正因建桥被拘留,不敢多反抗,一条船只好当废铁卖了。

采访过程中,没有村民否认浮桥的便利性,但也搞不明白,既然洮儿河河段附近村民对桥的需求这么高,为什么几十年来没在河面上建新桥?

洮南市交通运输局工作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称,建桥要考虑此地在洮南市路网中的作用。振林村属于平原地区,没有桥出行要绕路,虽然麻烦,但不是没有选择。而市内西北山区如果没桥,村民就出不去,有限的财力就优先投入山区。洮南市在2019年才脱离省级贫困县行列,最近几年,洮南市财政收入不断降低,根据洮南市人民政府网公布的信息,2016年全市财政收入7.6亿元,2022年只有3.88亿元。

今年7月,黄德义搭桥获刑引发关注后,洮南市政府决定在振林村与安全村河段搭建一座便民浮桥。公路管理段段长高建海接受采访时说,浮桥5米宽、100多米长,目前处于设计阶段,不确定何时开工,会尽量在9月底秋收前完工,保证让小轿车、农用车等轻型车辆通行。

7月中旬,本刊记者在洮儿河边看到,一台黄色的挖掘机停在草地旁,一个河口处先垒起了堤坝似的土堆。不远处的杨树林里,躺着黄德义浮桥的残骸。安全村的王文华对这座计划中的浮桥有很多忧虑:桥在秋收前能不能通车?如果通车,能使用多久?后续桥的维修谁去做?这也是许多村民担心的问题,不过最后,他们通常安慰自己不去想那么多。王文华还加上一句:“这桥要真能修上,还得感谢黄德义。”

(本文选自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3年第32期,文中檀国义、葛建国、王文华为化名)







排版:孙孙Boy / 审核:然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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